矿泉水早先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,但在车上放了一会,外面的一层冰汽都已化成了水,沿着瓶身湿哒哒地流,像极了谢云书一身狼狈,也是从里到外浸个通透。
谢云书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,又拧上盖子,攥在手里。
六叔看他轻轻拨了下额上潮|湿凌乱的头发,眼睛像是困倦了似的微微垂着,眼尾里含着浅浅的光,带着一丝孱弱的孤零零的气息,再一次无声叹息。
是个好孩子啊。
小金杯不是很好开,像个闹脾气的毛驴噗噗颠了好几下才冲了出去,车里没空调,六叔把车窗打开,车外热浪滚滚,风尘扑面。
六叔示意道:看看,这就是羊城。
谢云书随着他的话望向窗外。
不愧是拥有千万人口的国际都市,羊城商业发达仅次于申城,一路上,只见高架桥星罗密布,华屋广厦遮天蔽日,车如流水马如龙。
谢云书目不转睛地看,听到六叔说:羊城漂亮吧?等以后有空了,再带你出来玩。
漂亮谢云书应和着,谢六只听到他的声音,却看不到他空洞的眼底倒映着这个城市的青天流云,像是不起波澜的死海,他像是对六叔,又像是对自己重复着,真漂亮。
小金杯很快开往城郊,前面出现眼望无垠的施工工地,一座座尚未成型的高楼笔直矗立,暴|露着钢筋水泥的森冷外观,各种谢云书叫得出名或叫不出名的机器散布在工地的角角落落。
谢六叔把着方向盘,在巷陌纵横的土地间奔驰。
羊城到处在开发,到处在建楼。
谢六叔就跟着一个建筑老板做工头,谢云书前来投奔他。
长三角区域的发达城市很多,海滨人出来打工一般都是选择临近的申城、苏城和梁城,再远一点也去宁城、杭城,鲜少有人会跨越千里来羊城,尤其是谢云书年岁这样小的。
但谢云书只想暂时离家远一点,长三角的城市太容易碰到熟悉的面孔,他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那一双双饱含情绪、意味深长的眼睛。
六叔一边开车一边东一搭西一搭地给他介绍,这里是政府新划定的一个开发区,地方非常大,有十几家承包商几百号工人,工地在东边,生活区在西边,他们的宿舍到工地上腿儿去只要十来分钟,生活区里有小卖部,有早点摊,还有人给剃头,剃一次十块钱。
谢云书认真听着,不住点头。
天气太热,工地上白天不施工,生活区里倒有很多人,完全没有谢云书想象中的那种恹恹暑气。
男人们清一色光着膀子,坐在大树荫下喝啤酒、打牌,女人很少,只见到两三个女的拿着蒲扇坐在树下边扇边聊天。
谢云书还看到一大片空地上有很多小孩在踢足球,没有球门,他们在地上插几个旗子,跑来跑去,也不嫌热。
车子一直开到园区的最里端,停在一排用彩钢板搭成的简易房前。
到了,下车吧。六叔开车门。
谢云书提上自己的包,跟着六叔下了车。
他粗略一扫眼,面前大概有十来扇门,最远的那一头靠着河边,河边有几棵树,每两棵树间拉着细细的绳,绳上晾满了衣服。
四周没有人声,但有吱吱的蝉鸣,叫得很热闹。
六叔说:走,我先带你去见见老板。
老板在办公室里,也就是简易房的第一个门进去,空调冷气扑面而来,给谢云书快要蒸腾到四十度的脸好不容易降了点温。
办公桌后,一个三十来岁的瘦高男人正在用电脑玩宠物连连看,闻声一抬头:老谢来啦?
六叔笑着上前:老板,这就是我跟你说的,我那侄子。
老板姓徐,叫徐良,看到谢云书意外地一挑眉:这你侄子?长得跟你真是一点不像啊。
六叔一愣,都不知道怎么接话,徐良继续道:这么漂亮的小伙子放我们工地上是不是屈才了?你把他送到市里随便找个店,都有人抢着要。
六叔这才知道老板是在夸人,眼睛笑眯成一条线:这孩子还是头一回出门,他爹妈不放心他一个人,先跟在我身边照应照应,老板你放心,我侄子很能吃苦的,我能做的,他就都能做。
工地上本来就缺人,徐良见谢云书不骄不躁沉沉静静,不像个待不住的样子,便从抽屉里拿了张单子出来,问:身份证带了吗?
谢云书:带了。
徐良看过证件:行,那你以后就跟着你叔,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,待遇什么的你都知道吧?
六叔抢着说:知道知道,我全跟他说过了!
徐良让谢云书在纸上签个字,谢云书落了笔,徐良哎哟了一声:这字也写得很漂亮啊,你什么学历?
谢云书抿了下唇:高中毕业。
徐良连连点头:啊,不错不错,跟着你叔先去安顿吧。
在工地上干活的大多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,那些人会写个自己名字就不错了,谢云书高中毕业已经算高学历了。
谢云书跟他六叔住在一个屋,二十平的简易房里有六张床,面积其实不算小,其他四张床上都躺了人,只穿一条大裤衩,四仰八叉地在午睡,呼噜声像是在打雷,落地扇摇着头,呼呼地对着床位吹。
工地上的男人都糙,屋里锅碗瓢盆和牙杯牙刷都混在一起,臭衣服臭袜子扔得满地都是,简易房没有窗,南方多雨的气候让这个小小空间里的霉味无限发酵,谢云书一进屋,就被熏得摒住了呼吸。
但他很快又放松自己,他知道自己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下去,他必须尽快适应。
谢云书就这样在这个工地上安顿了下来。
一开始他是做小工,推翻斗车,清移杂物,给大工打下手,日薪90块一天,现在七月份,每天还有20块的高温费。
不过半个多月,他就熟悉了工地上的大半运作,从挖填、运输土方到制作、安装钢筋,从打夯、支拆模板,到搅拌、浇筑和养护混凝土,他碰到什么就学什么,学了什么就能立刻上手。
徐良很快就发现谢六的这个侄子人长得好、性格沉稳,还异常勤快聪明,不到一个月就升谢云书做了大工,每天的薪水涨到120块,再加上20块的高温费,有140一天。
空余的时候徐良还把谢云书叫到办公室里,让谢云书给他记记账、抄抄材料,谢云书一手字写得非常漂亮,徐良拿着这孩子抄的工程单去找人签字,都觉得倍有面子。
工地上有专门的烧饭阿姨,伙食还不错,早晚有粥有菜有包子,中午顿顿有大块的肉,菜式七天不重样,米饭管饱,竟是比他在学校和在家里吃得都要好。
夜里开工时场地上热火朝天,阿姨还会给他们送汤,冰镇过的绿豆汤百合汤银耳汤,放在半人高的大桶里,随喝随有。
伙食充足,不间断的劳作又等同于加强版的健身,谢云书清瘦的身体就在这样的双重作用下日渐茁壮起来。
谢六是工头,工地上也没人欺负谢云书,反而因为他年纪比众人都至少小了一轮,人又乖巧,工友们都对他照顾有加。
所以刚到羊城的这段时间,谢云书的生活还是很顺遂的。
一晃两个多月过去,谢云书结到两次工钱,他把大头都给家里寄了回去,三千多块钱在2004年已经算是不低的收入了。
谢云书吃住都在工地,基本没有开销,他只给自己留了一点钱用来买书和磁带,那是他在这里唯一的娱乐。
南方的盛夏潮|湿炽热,不开工的日子里谢云书会拿着书坐在外面的廊下看,身后的屋内传来工友们聚在一起打牌喝酒的哄笑声,夹杂着各种各样的粗话和荤话,市井而粗糙,那是他融不去的世界。
很多时候他遥望着远方沉甸甸的苍穹,看那夕阳像是一颗沁了血的琥珀,发出灼人眼球的血黄色,脑子里面有许多毫无章法的想法像游鱼在海底缤缤纷纷,胡乱闪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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