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思绪随着剧烈的夜间寒风渐渐飘去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。
原来命运的确是回环往复的,一遍一遍地重演,一遍一遍让她重蹈覆辙。
她原本以为快要忘记的旧事,都成了重现眼前的新事,一幕一幕,似与记忆里完美重叠。
从前是薄云钿的四哥薄四公子挟持着她,如今成了薄云钿这个做妹妹的。
从前面对着的是他淡漠的神色,如今仍旧如此。
他仍然这样看着自己。
也是这样一个夜晚,只是那一夜是秋夜,有秋虫在长长地鸣叫,她记得那晚星光璀璨,麟化殿前的石阶莹白折着微光。
如今她的脖颈前,也横着一柄利剑,但是她这一回的确是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出来了,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。
她几乎能想象薄云钿接下来要说的话了:我要你怎么样,你就得怎么样,你若想她活着,就应如何如何;但他又要怎样说呢?
她昏沉的意识里想到,他一定要说我仅仅是路过此处,却从未说过要救她罢?这些条件,你当同他们去谈才对,他们一个是她的亲哥哥,一个是她的准未婚夫,而我,又与她有什么关系?
而薄云钿一定会说:但他们已经没有可以利用的了。
想到这里的时候,她下意识想到了她才三岁的孩子小呆,眼泪霎时涌出眼眶,动了动嘴唇,说:可他是你的亲生骨肉,你不管我这无可非议,但你怎么能不管他了?
我答应你。
当然她也并未想到,这句她所想当然的高声质问,其实只是动了动嘴唇的呓语,甚至叶琅他们全都看不清她在说话只有骏马上的白衣青年,目光却钉在她的唇边。
想要说什么,但终归没有说。
神色像被薄雨染上一笔淡淡的凄楚。
薄云钿冷冷地笑起来,说了什么,她在凄惶里没有听清,只是望得见她话说完,对面的两个男人的神色一变,叶琅和嬴罗不约而同地看着姬昼。
天地间雨声太大,在她耳边击打,长夜里,光明微弱,她眼前模糊的只辨认出他的一片白衣。
你所说晋国上下归你调遣,这个条件提得不好。百万兵马在你手中,也是徒劳。你不如另想一个?他的声音带有微微轻嘲,穿破雨幕,响在她的耳边,她原本混乱的思绪一下子就凝住。
他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仍然波澜不惊,薄云钿一时心底打鼓,对于她这个表哥,她从没有捉摸透。此时他云淡风轻的模样,心里又在想什么?
她甚至联想到,今日他即使真的付出了什么,但大概也会在往后讨回来。那么,她应该
她低着眼眸,目光在雨点间杂乱地徘徊。她记起她小时候和大表哥唯一一次的晤面,是在他从齐国回来的时候。
那一年雪极大,表哥才九岁。
她跟着爹爹入宫看姑母。她贪玩,所以一个人跑到御花园里瞎逛,却不预在上曲垣的梅花林里,意外看到梅花桩上一个小小人影在一个男人的指点下练剑。
她看着他练了大半天的剑,几乎一点儿也没有休息。直到暮色四合,雪光暗淡,那男子劝他道:公子,天色已晚。
她便见他点了点头,声音迫切,师父,我还想练一会。
公子,王后或许正等你回去?
他顿了一顿,垂下眼,说:也许吧。
那男人又说:微臣教授王公子弟剑道,但公子却是最为勤奋刻苦的,每日破晓而起,入夜方休。三公子便不肯练剑,其他子弟也多有懒怠公子能说说,公子是为着什么这样刻苦吗?
他猛地抬起头,看向他的师父,小小的容颜还不算锐利,只是那双眼睛里涌动着某种期盼他说:师父,乱世中,弱肉强食。晋国式微,我想要将来位列天子正卿,诸侯盟主,从此天下没有人会欺负晋国人,没有人会践踏晋国人的脊梁。
她听得懵懂,但是她却知道,这个男孩毕生的心愿,从小就埋下了。
她后来才知道,那个正是庄王的嫡长子,她的表兄姬昼。
她曾经幻想过很多回,能与他并肩,看着他夙愿得偿,他们一起接受诸国朝贺的景象但他却亲手把她的幻想撕破,令她在这世上如此凄惨地活着,生不如死。
她所能想到的对待他最残忍的方法,就是毁灭他的梦想。让他一辈子无法取得他心心念念许多年的那个位置,还有无法得到他一直喜欢的女人。
众人只看到薄云钿的脸上露出点点的怀惘的神情,仿佛透过这雨幕回忆到了过往旧事,但那一点看似美好的神情,又转瞬破灭得没有踪迹可寻。逐渐冷漠,逐渐凄凉,既可恨又可怜,望了过去,一字一字说:我要你在世一时,则一时不得担任正卿,统率诸侯。
这对于他的意义,并不一般,甚至可以说,若有什么能支持十多年前的那个他走到现今,都是因为这样的念头,一个深深扎入骨髓的念头。
不再被人践踏,不再有人踩着他的脊梁,他要屹立在七国中,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俯首称臣。
陪伴他无数个孤独日夜的梦想,早已化成骨血与他相融一躯,要他放弃,无异于剜骨割肉。
这是多么彻骨的痛。
一个执念,念了许多年,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的执念,而是信仰。
信仰崩塌时,那个人又还是那个人么?
比之梦想破灭信仰崩塌更痛苦的叫做本可以。只差一步,只要今夜,只需一点点,本可以做到而却终于没有能做到。
久久的沉寂里,雨声太大,小宛抬起头,看到他的容色晦暗莫名,似有什么,在他的眼底支离破碎。
他坐在马上,目光逐渐地不分明,声音淡淡,说:我答应你。
你答应!?
薄云钿没有想到他只是一眨眼的工夫,甚至没有犹豫,她恍然地回想着刚刚他的眼神,大抵他在为他的那个执念做奠,才会这样晦暗,这样凄零。
但她知道这个男人诡计多端,说不定只是暂时地答应了她呢?又或许会出尔反尔。唯有让事情再无转圜余地,才能真正放下心。
她昂了昂头:我还有别的条件。
他淡淡一笑,可是小宛却仿佛能感到,他的笑意里绵延着甜味,眼神仍旧定在她的跟前,看起来竟然很甜。但她心头甜味过后,绵延着的,却是无尽苦楚。
她记得的,她从认识他的时候,就知道他有他的志向,他那时还是个略带稚气的少年,就已经会跟她说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,她听不明白,可是知道那一定是极好极好的愿景,不然他怎么会执着了那么多年?
藉着雨声,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,当年的她什么也不懂,但是他还是会跟她分享,今天整治了什么,救助了谁,哪里哪里又可以建一座桥,修一条路,拜访了哪位隐士,又得到谁的指点
她不明白他那些道理,但是知道这一点一滴都叫他很高兴,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,那些一定很重要罢。
这一抹笑,令她想到了当年她做的那盘菊花糕,应该叫苦菊糕,她尝了尝的时候,发觉起先很甜,甜过后却绵延着长长久久的清苦。
他漆黑的眼睛里仅有她一个人。笑过以后,他说:还有什么条件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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