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微微一笑,眼神坚定地望着她,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,另一个人的影子。
雨后。
半山腰上已经云雾缭绕,她断不该信了这个男人的鬼话,说什么很容易,只要走对了路;于是她便听从他的主意,走了这样一条临边就是峭壁悬崖的绝路,若不是她心大,只怕腿都要打哆嗦,何况是沿着这羊肠小径上得峰顶。
终于,她一屁股坐在石阶上,唉声叹气说:我爬不动了。
她原以为他要说那我们一道下山吧,毕竟他看起来也是这样弱不禁风;但他没有,眼里闪过了什么,却说:我背你。
背我?
她诧异说,睁大了双眼,仿佛在说你在逗我么,但他神色认真,没有一点造假,她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破绽,不由说:还是我自己啊!
大抵她犹豫的时间太长,他已上前来,毫无预兆地就把她强势背起来,小宛觉得他的步子实在很稳很叫人安心,但也不由担心这若是一个不小心可就掉下去连命都没有了。
即使如此,他的后背也是这样让人觉得坚实可靠,她心满意足地靠在他的背上,却在这时闻到了一线不寻常的香气。
雨雾的清爽气息中,这缕香气突兀而隐匿,若不留神,是压根注意不到的。
这不是他一贯用来熏香的那种香气。
但是,她又宽慰自己,也许是他换了种熏香也说不定,没有深思。
登上梅花峰的一路好似太漫长。漫长到她都快要睡着了。
她还以为他背着她是要施展什么绝世的轻功,但他竟然真的是一步一步爬上山,她半梦半醒时分,还看到他额头不断渗出的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。饶是如此,也不妨碍拂在雾色中的他如此美貌。
她笑了出来。
沿着盘山小路缓缓而上,远远看去,绝壁间两个人在雨雾茫茫里若隐若现。
有打柴的樵夫望到了,只是感慨,这样多年,竟然还是有人信那个传说。
上梅花峰有三条路,第一条路从前山上峰,第二条路从后山绕道,第三条路便是峭壁之间的半魂阶。
半魂阶有句俚语叫,半魂阶上莫回头。回头若望到来时险路,几乎都会被吓掉一半魂儿,得了这样一个名字。
传说中,曾有男子害死了他的妻子,他想求梅花峰上仙人复活妻子,但仙人恶他此前种种行径,封了前山后山两条上山之路;那人便用刀斧在峭壁之间费尽艰辛风雨不辍,斫了这条六千级的半步长阶,终于登上峰顶,求仙问药,救回妻子。
于是流传下来,据说男子背着所爱之人走这条路上得峰顶,今生破镜可以重圆,来生缘份亦可再续。
樵夫感叹,到底是犯过怎样的错,才要上半魂阶,来求自己的圆满。
峰上云海翻腾,她伸手想去掬一捧茫茫的云,但是触手便似从她指尖散去了一样。她颇有感怀地说:海阔天作岸,山高我为峰。
她也以为他要说两句的,但久久没有听到他说话;她回过头,却见他蹲在一边的巨石边,在石洞里也安置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。
也是这时,她望着他的背影,才觉得他似乎消瘦了很多,和几个月前,有些不同了。
不告而别
梅花峰上烈风催雨,冷得她抱紧了胳膊,她体会到了飘飘欲仙的意思,便是说登临高山险峰,这上面的风都能把你吹走。
烈风里,她问道:好像我们每去一个地方,你都要安放一盏灯。
她记性不差的,历历数来已经有四十多盏了。
他闻言,回眸望她。云缠雾绕得紧,他的声音竟也显得十分缥缈纪念。
他笑了一笑,可她隐约地感觉到了什么,蹙着眉走到他的跟前,说:那,一共有多少盏呢?
他说:我希望这灯无穷无尽,凡所经过,往后回头,皆有明灯,照来时路。
他这时的眉目温柔得像雨像雾,像翻腾的十里云海,蓦然抬眼,他的眼睛里,只有她一个人。
下峰的时候,狂风吹雨纷纷而至,连伞都折了。他脱了外袍给她兜头盖上,也不容她拒绝,又将她背下了山,她藏在温热的衣袍间,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。
她趴在他肩头,侧脸向他的耳边说:你对我真好。如果我是说如果,如果我不是公主,长得不好看,还好吃懒做,短命,疾病缠身,你还会这样对我么?
她不知她想要确认什么,只是问完以后,心里仿佛多了些沉甸甸的负重,她期盼着也害怕着什么,好像无论他回答什么,都不足以让她安心。
她在他沉默的时间里,清晰地听到雨打千山的激荡声,她想,他以沉默大抵已宣告了答案诚然,谁又会喜欢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?
那只是如果的情形,也是她所设想的最糟糕的情形,所以将未来她可能变成的模样,半真半假地掺在里面。
她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,哪怕回答,也一定是说好听话哄她的那一种却在这时,听到他的嗓音穿破雨声,带笑响起:若当真如此,或许我就能娶到你了。
小宛还没有反应过来:啊?
但是他没有重复。
下山的一路竟然这样快,耳边擦过雨后山间寒风,她却觉得他的后背这么温暖,一点儿也不觉得冷,反而叫她生了燥热感。
叶琅时常能收到小宛从各地寄回来的家书,字迹秀丽清雅,但与此前似有许多不同了。大约是因为在无限山川之间游历,所以连字迹也染了几分洒脱感,比此前那金相玉质却哀然婉丽的模样,更叫人喜欢。
信中常说,她又去了哪里哪里玩。
譬如在烟波湖的幽华寺祈过福,在南海的珊瑚洲看过碧海潮生,登临雨衡山第一险的梅花峰赏过云海翻腾,三江岔口急渡小舟,八山连脉夜营露宿,
她说,她感到一种无比的快乐,呼吸之间,都似能吐纳山河。一共有四十八封信,他完完好好地封在抽屉里。只是已过了十多日,他还没有等到新的信来。
昭国临昌城,是前卫国的国都。卫国亡国以后,卫宫付诸一炬,只留了一座铜鹤楼临江伫立,远望今古兴衰。
铜鹤楼上有一尊铜鹤,烨然飞舞,飘飘如真。
落日时分,登上铜鹤楼,木梯吱呀作响,小宛提着裙子,回头看怎么久久没有跟上来的卫明。她都已经上到第七重了,他却落在第六重的转角,扶着栏杆,仿佛有些力不从心。
她便朝他笑道:你今天可没有我爬得快了
江风猎猎,落日残照,八月秋风,断鸿声起。
天边的断鸿声一声比一声哀绝,一声比一声凄凉。江水浩浩汤汤,落日映照下,半江瑟瑟半江血红。
她见他抬起头,笑了一下,说:你上去吧,我不上去了,我在这里等你。
她奇怪地看了他半晌,可是他却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目光,偏过头,看向滚滚波涛。小宛说:我要你陪我一起上去嘛。
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罢她下了几级楼梯,来到他的身旁,拽了拽他的袖子,说:要是累了,那我们走慢点儿但我一个人上去有什么意思呀。梅花峰你都爬了,这一座楼又能拦得住你么?她嘻嘻一笑,扯了扯他胳膊,说:好不好嘛。
他迟缓了良久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,但小宛望进他的眼睛里时,总觉得他原本清澈的眸光,现下更加幽深虚无了。那里映着夕照如血的残阳,滚滚南逝的江水,点点掠过的飞鸿。
还映着她的模样。
她欢快回身上台阶时,却没有注意到她身后一只想要拉住她的手,只拉了个空。
楼外江中,一点杜鹃啼血般的殷红色在江水中漂浮流转,雪白浪花卷过,就将那点殷红卷进了滚滚波涛之中,再无一点痕迹。
乌黑靴子踏过木楼梯,蹬蹬的响着,她始终觉得他走得有点慢了,不由回头望去,见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她的身上,哪怕她这样幽怨地望他不语,似乎也没有改变他多少。只有当她终于没有忍住,出声催促他时,他才有些迟钝地说道:我他笑了笑,眼底仿佛攒出无限笑意,那样温柔地望向她的方向。
满江鲜血般的残照,江上有小舟漂泊,她指着其中一两粒船只说他们行得好快,他的眼神似也没有落在她手指的方向。